翻译《源氏物语》,源于林文月“偶然”参加的一次在京都举行的日本文学学术研讨会。她写了一篇比较《源氏物语》与《长恨歌》的论文,在论文附录后面翻译了《源氏物语》的第一帖《桐壶》。
论文在台湾结集出版后,附录的翻译出乎意料大受读者欢迎。编辑跟林文月商量:可不可以接着把《源氏物语》逐帖翻译出来?
《源氏物语》在日本的地位有如《红楼梦》之于中国,日本的翻译家把它从古文翻译到现代文都异常审慎,非名家大家不敢贸然。文学家谷崎润一郎曾用30年时间三次修订才终成其稿。川端康成去世前,也曾对《源氏物语》的翻译跃跃欲试,最终未能如愿。
“他们说我的日语是小学五年级以前学的。小学五年级的水平,怎么敢翻译《源氏物语》?”林文月说,听说自己来翻译《源氏物语》,当时的学界有不少质疑。虽然带着一双儿女,还要教书,林文月还是一如之前两个星期备考研究生班那样“硬着头皮”答应了。于是,她就又“稀里糊涂”地开始了这样一次难度极高的巨著翻译。翻译是在一切时间罅隙中进行的。有时晚上要参加一个宴会,宴会前她还得翻译半个小时。“我母亲就像一部上了发条的机器。”林文月的女儿郭思敏曾这样形容她。
她的恩师台静农曾劝林文月,不用一期不落每次都赶在截稿日之前翻译完毕。林文月的态度是:“我不允许自己有‘来不及’这种问题。”
《源氏物语》描绘平安时代的日本宫廷生活,时期大致与北宋初期平行。“物语”原是日本宫廷之中讲故事的方式,讲故事的人多为有文艺修养的女官,拿着一卷图画,向听众描述图画内容与故事情节,听者多为帝王后宫。这是一种精致婉约,极贵族化,也极女性化的文学产物,讲求的是优雅从容的贵族情调。
“物语”是一种图画性非常强的文学形式,讲故事的人往往不厌其烦地把画面上所画的庭院花卉、宫殿布置、人物服饰等等进行细节描述,这就带来了麻烦。“《源氏物语》里面有很多没有办法翻译的。譬如说一件衣服的织法、染法。还有植物花草与香料的古日文……平安时代的日本人对品物的分类实在太细腻了。我实在不知道这些植物的名称该怎么翻译。我甚至经常跑去问台大植物系的教授,他给我的是学术名称。可是这也不好在小说里面出现啊。”林文月对记者说。林文月想了两个法子:第一,有中文古代称谓的就还原中文,比如“底衫”、“皮裘”;第二,直接保留日文中的汉字原貌,如“朝颜”(牵牛花)、“上席”(榻榻米上所铺的锦缎)、“黑方”(一种日本香料),在文后加上详细注释。
《源氏物语》里面夹杂着无数“和歌”,一种古典日本诗歌形式,一般分为三个短句,语言节奏为“五个音节—七个音节—五个音节—七个音节—五个音节”,简称为“五七五七七”。怎样翻译“和歌”?“我想我要告诉读者,这是一种异国的东西。所以用了一种类似于楚辞而又不是楚辞的方式。日语的感觉像小提琴,不像中国古文那样,是硬的,是钢琴。每首和歌我用三行,看起来有日本文的味道。”
林文月翻译的《源氏物语》第一版在台湾很快售罄。到第三年(1982年),第二版也售罄。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小学五年级的日语水平”,此后她又陆续翻译了日本平安时代最为著名的一批古典文学:《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记》、《伊势物语》。
间杂地,林文月写些散文小品,平时在家作为主妇在厨房烹饪煮饭之际,也能写出一本《饮膳札记》,开了台湾一代饮食散文的风气。从古典文学以及现代文学中汲取养分,模拟各类经典散文的写作手法,回忆家族往事,她又写了《拟古》。在北大的讲座中所重点谈及的《江湾路忆往》就出自《拟古》一集。
“我考台大中文系,后来写谢灵运,又翻译《源氏物语》,我觉得都不足为外人道,因为这些事情起初的机缘实太可笑了。”林文月最后说,“人生是一场直觉。我始终都是靠‘直觉’。然而‘直觉’之外,其实你是自己有所准备的,只是你自己不那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