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不能光靠语言打天下,这道理很简单,并不是有了语言能力就什么都能写好,你还得有生活、有思想、有情感体验,即对生活有独到的体悟和理解;教师更不能光靠语言打天下,如没有专门知识与教学经验,只凭口才好,会说,那就成了卖嘴皮子的,很快就会被学生和家长戳穿;同样道理,搞外文翻译,也不能光凭语言能力。
翻译是将一种语言转换成另一种语言,而语言是要“用”的,即依附于一定内容的。维特根斯坦很强调语言“植根于生活形式之中”,他说过:“一个语词在实践中的用法就是它的意义。”某种语言一旦依附于某一专业内容,那就成了一种专门知识。比如,原子弹工程中所用的语言,和养鸡场里所用的必定很不一样。哪怕不用专业术语,即其中的日常语言,用法也会有差异。让一个养鸡场工人进入原子弹建造机构,很多对话他就不一定听得懂;同理,让原子弹工程师到养鸡场帮一天工,也难保不会“呆若木鸡”。如果是一个中国养鸡场的小工到了美国原子弹中心,虽然已学会一口流利外语,要当个帮工,仍得经过繁复培训才行。
我曾在一个纪念诗人泰戈尔的朗诵会上,听一位中国翻译转达一位印度学者的论文,但有一段怎么也听不懂,因里边老是出现“月牙儿学校”,说徐志摩等人都从月牙儿学校毕业,那里出了好多诗人……我遍搜自己的现代文学知识库存,怎么也找不到对这个学校的记忆,心想好多诗人并不是同一地出生,怎么会在同一学校就学?忽然急中生智,想明白了:他说的一定不是学校,而是现代文学史上有名的文学团体———“新月社”!想想真是为难了翻译,他如没有好好学过文学史,不熟悉新月派的诗人,他又怎么可能将这句英语转换成一个专门文学团体的名称?其他一些文学团体,诸如“未名社”“语丝社”“新潮社”“湖畔社”,还有刊名如《论语》《太白》《骆驼草》《人间世》《人世间》《宇宙风》……如没掌握专门知识,要想准确翻译,几乎是不可能的。
几年前曾有中国译者将俄国文献中的蒋介石译成“常凯申”,闹了很大的笑话,因蒋介石是太有名的人,中国人懂外语而不知蒋介石太不应该。其实问题还是出在两个方面,一是不熟悉中国现代史(真正熟悉就不会杜撰出常凯申这个人名来),二是不熟悉俄国史上对中国的表述(如熟悉就不会读不出此一人名即指统治中国20多年的蒋介石)。所以还不是一个语言能力问题,而是“语用”问题,即与语言有关的历史知识问题。
最近又看到一个相近的事例,据3月2日《新民晚报》,在三联书店去年出版的美国学人傅葆石的专著《灰色上海,1937-1945:中国文人的隐退、反抗与合作》中,将王辛笛译为“黄辛笛”,文载道译为“道载文”,钱君匋译为“钱君涛”……这些人名,如光凭外语音译要想转换回来,如没有对这些现代作家的了解,那是不可能译对的。我相信此书一定已经经过了有专业知识的编辑的反复校改,不然肯定还会错得让人读不懂。现在出现的错误,只是校改中的遗漏罢了。
这就证明了一点:作家也好,教师也好,翻译也好,无疑,还应包括编辑、记者(还有相关的领导们),除了自己已经达到的语言水平、写作能力……等等以外,在从事每项具体工作前,还有一项必要的专业方面的学习要进行,还得一次次地进行自我培训!比如,要编辑一本现代文学的书,就得读一点现代文学史,得了解一下当时的创作与文学氛围,得备一部较为可靠的专业工具书,不然是肯定不成的,凭运气,希望作者自我把关,终究不是万全之策。做哪一项工作,都要进入这一领域,要有一定专业基础,即至少要看得见这一行的轮廓,而不能完全是瞎子摸象。这应成为一种常识。这就像出门卖菜要带上钱,帮人搬家要准备好绳子一样。鲁迅说得更逗:“有关本业的东西,是无论怎样节衣缩食也应该购买的,试看绿林强盗,怎样不惜钱财以买盒子炮,就可知道。”(1936年7月7日致赵家璧信)此即指必要的准备一点不可省。省下这些就是偷工减料,就是瞎混瞎蒙,就有坑蒙拐骗之嫌。所以我以为,在新职工的专业培训中,这即使不是第一条,也应成为很重要的一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