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几十年,大学生差不多是凤毛麟角。说某某是大学生或大学出身,恐怕比今天说某某是博士或教授还让人高看一眼。而我是家族中第一个大学生,加之身为家族长子系列中的长子,自然被寄以厚望。
祖父有两个儿子,长子是我的父亲,次子自然是我的叔叔。耐人寻味的是,两人对我的期望完全两样。叔叔挂在嘴上的说法是:“好好干,争取将来弄个中央委员、弄个副省长什么的干干,老叔我也脸上有光,也扬眉吐气一回!”叔叔这么说的时候确乎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仿佛他眼前凄凄惶惶坐在瘸一条腿的小板凳上的我果真成了坐在主席台上神气活现容光焕发的中央委员或副省长。父亲则相反,话语不多,记得只在我大学毕业前夕缓缓跟我说了这样一番话:“好好搞你的专业就行了。不要当干部,记住,不要当干部,什么干部都不要当!跟什么打交道都可以,千万不要跟人打交道!”这么写的此时此刻,我眼前清楚浮现出父亲好像透露心底深藏已久的某个秘密信息似的表情和眼神。
不用说,两人都是为了我好才那么说的,都是漫长人生旅程中形成的经验之谈、肺腑之言。但为什么二者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呢?说起来,两人都多少算是个官。父亲是公社(现在的乡镇)一般干部,一当几十年,始终没升上去。叔叔从部队转业后,在县政府最后升到县级市的正局级。就是说,父亲仕途很早就被封死,再挣扎也是枉然,于是腻了;而叔叔仕途相对顺畅,升了上去,于是“野”了。换言之,在上司以至体制这道关隘面前,一个鸣金收兵,一个击鼓而进。结果,一个叫我放弃当官,一个叫我当官当大官,当正好管着作为叔叔上司的县长市长的副省长。
作为晚辈,我对两人的话都认真考虑了。但应该听谁的呢?起初当然听叔叔的。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的确不是当官的料,漫说副省长,连党支部副书记都当不了。因为我遗传了父亲的“一根筋”。于是——尽管不大情愿——转而听父亲的。“一根筋”固然不适于当官,但搞专业反而成了一种优势。三十年春秋流转,当年同窗或商海弄潮腰缠万贯,或中原逐鹿呼啸一方,而我始终不为所动。白天黑板涂鸦,晚间稿纸涂鸦。孤灯冷月,风雨兼程。人或不堪清苦,而我陶醉其中,不知老之将至。就结果来说,我大体落实了父亲的意愿。而已经退休的叔叔直到去年夏天还“唆使”我做最后一搏:“弄个副省长干干!”
不料,前天晚上通电话当中忽然一反常态:“跟你说,还是你选择的对啊,连咱们县城一中都看你的书都知道你,副省长谁知道!老叔我脸上有光啊!”
叔叔终于从官本位中解脱出来。
( 作者: 林少华 翻译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