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东方壹周》最新一期刊登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文学翻译的采访,领衔的是叶廷芳大师,后面是我和南桥、赵嘉敏。大家可点看哈。当时笔答的比较多,发表时自然会有删减。我就把原文贴在这里,可以对照着看。这杂志本是时尚杂志,现在开始向文化界的城市中产青年兴趣转变,估计文学翻译比较适合这类人的口味哈。
- 请问:一开始翻译,是出于什么情况?
很简单是出自对文学的热爱。我读本科期间就发表了自己的小说,研究生读的又是英国现代文学,一边研究就一边翻译起自己研究的作品来。既然立志要当作家,现在又学了外语,研究了外国文学,选择当翻译家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热爱和知识决定了我必须做文学翻译。
2. 请问:手里曾翻译过的作品,以什么类型居多?文学?商务?或者其他?
都是英国作家劳伦斯的小说和散文,如《虹》,《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有300万字左右。因为我硕士三年中的最后二年论文阶段研究的是这个作家,研究进去后发现这是个非凡的文艺通才,作品卷帙浩繁,1980年代前劳伦斯一直被当成资产阶级颓废作家不让出版,改革开放后可以出版了,我等于赶上了一个在这个领域的创业阶段,就一直业余时间断断续续翻译他的作品。
3. 请问:近几年国内读者对翻译作品的需求,那种类型居多?(选项同上)
这我不太清楚,应该是十分多元化的,但应该是以大文化类和财经类为主吧,信息和互联网通讯类的也很重要,因为大家都要跟上时代步伐嘛。
4. 请问:是否能举例一个翻译轶事?比如自己二次翻译的作品,可能前译者有处理得不够精准的地方,自己给改过来了?
我翻译时不看前边别人的译本,都是重新开张,因为我确信我是专业的劳伦斯研究出身,有自信。但我1980年代中期开始翻译,那时年轻,水平肯定有限,因此以后再版作品我都会润色。是自己改正自己。
5. 请问:目前,自己主要工作和翻译工作,在一天中所占时间比重为?
还好,我的职业也是翻译,但是翻译电视解说词之类的,是中译英,这对我的文学翻译很有帮助,词汇上能得到提高,还能与外国专家说英文,口语上功夫还没有废,因此应该说和我的文学翻译互相渗透,很难说上班时间就耽误了我的文学翻译。我们现在一年的假期算起来很多,双休日有100天,节假日和带薪休假加起来也有30来天。我的业余时间多一半在翻译和重新润色旧译本上,另外的时间进行文学创作。三种活动互相有促进。
6. 请问:翻译过程中,有没有抓狂的时刻?是什么事?
最抓狂的应该是所谓“一名之立,月旬踟蹰”的时刻,怎么找到最好的中文对应词或句子,经常令人抓耳挠腮而不得,就先用个近似的,什么时候想起来好的再替换。
7. 请问:亲友知道自己在做翻译这件事吗?亲友中是否有主动提醒、督促自己翻译新作品或重译名著的事?
最初翻译是瞒着所有人的,包括写小说。等出版社开始出版我的作品了,就不瞒了。但现在大多亲友关心的并不是你翻译了什么,而是你是不是当了官或挣了大钱,房子车子票子,子女工作如何之类特别实际的问题。如果你在那些方面没有出人头地,人家自然不会关心你文学做的如何。所以我们是生活在这些俗事中的,和他们从来不谈文学翻译,那样会显得很书呆子,也是对牛弹琴。真正可以聊的反倒是同好们和有关的出版、媒体人士。做文学翻译,你必须要承受得住实际生活中亲友和故交及进取的同事们对你的忽略甚至轻蔑,因为你在生活中很木讷,仙风道骨的不可理喻,也不能帮人家什么忙如给人家孩子找工作和上好学校,帮人家企业公关或偷税漏税等。但你自己要自觉,别太强调自己的翻译家形象,人家说你没混好也别受伤,那样反倒格格不入。但自己内心要坚持自己的文化身份,坚持自己的梦想,没有白日梦的人是可怜的人,据说白日冥想还能治狂躁症,益寿延年。
8. 请问:目前为止,所看过的翻译作品中,最佩服的作品是?
老一辈翻译家的作品很多令我敬佩,在英国文学这个专业上说,应该是杨必先生翻译的《名利场》,据说有其姊姊杨绛先生的指点,本科期间我把这书读了无数遍,对着英文读,十分佩服。另外我的老师劳陇先生的译文令我受益匪浅,至今都是我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品质译文,我们这一代是赶不上了,教育背景不同,出身不同嘛,文字上永远也没有劳师的古雅,他是饱读古典文学的大家,我们想赶上人家是徒劳的。
9. 请问:前几天采访叶廷芳老先生,他说一部300多页的作品最少需要一年的时间翻译、校对。现在市场给文学作品预留的翻译时间其实是多长?
我想如果是名著,叶先生的话没错。这个一年并非真正的365天,要刨掉很多无效时间,然后剩下的也只有200来天了。作为名著,不能只是文字转换,要研究,要看有关评论资料,要查有关资料,如鸟类和植物类词典,总不能把植物的名称都翻译成学名如“xx属类”,要查出中文的通俗名字来才好,如白屈菜,大家会以为是蔬菜,但其俗名是地黄连,中国人听着就亲切了。翻开字典是什么就抄下来,是草率行为。
现在的市场行为很令人发指,经常让你几个月出一本名著,简直是疯了。多人合译,连主角的名字前后都不一致。很多大学教师就加入到这样的挣外快行列里来,丧尽天良。倒霉的是读者。但这种本子早晚会被淘汰,成为速朽物。
10. 请问:选择一部作品来翻译的标准是什么?
因人而异。我选的肯定是名家名著。但多数人没这个机会和势能,只能在符合自己口味的前提下挑选,或者只能拿到什么合同翻译什么,一开始大家都是被动的。最幸运和幸福的是我这样的翻译,翻译的是自己研究和喜欢的作家,感觉受到了他的指引,点亮了我内里的一丝光。
11. 请问:刚才所讨论的有关翻译整部作品时长的问题,过去科技没今天丰富,翻译手段基本手工,查阅资料也是手工;而面对诸多翻译软件、工具,现在翻译,会用到这些吗?但目前似乎还没有一款真正能提供完整释义的外语软件,都是很机械的,一个单词对应一个中文词的解释。这样说来,即便利用软件也不见得省时?
现在好多了,都用电脑了,作品大多有电子版,翻译起来顺溜多了,也不用手工翻字典,电脑里就有字典,速度快了,还可以上网查作品的背景和内文的疑难词汇。但翻译还是要自己一对一地翻,因为很多内涵是无法自动转换的。翻译是个手工活,如同绣花一样的,必定要有译者的个人色彩。否则就没了文学。因此说文学和翻译都是最心灵的创造工作,任何现代机械都代替不了的,慢慢成了奢侈品如手绘瓷瓶。
12. 请问:是否想过将来的、可能出现的新翻译方式?
最好是有个软件,打个宏命令就转换成中文。但估计难,因为文学的文字都是个性化的,很难这么机械地转换。我试过这种软件,结果一塌糊涂。我有试图将中文转换成英文,结果是把我的小说《混在北京》给转换成了“mixed up in Beijing”,把我的笔名黑马弄成了black horse。语句颠三倒四,象神经病。但西方同语系之间的语言转换还凑合,如德文与英文之间互转,能基本成功,但这只限于新闻报刊语言,文学的复杂语言还是表达不出来的。我不懂德文,德国人对我小说的评价我基本是用软件转换成英文看,能明白大概意思,但绝对不是文学语言,是那种小学级别的英语。但德文转成中文就连意思都看不出来了,如同醉汉乱写的中文。看来翻译软件目前是没指望的。
我能想的未来是“读脑器”和视觉字典,这机器能读出你脑海里出现的词并反射到电脑上,随脑电波自动修改,能看到生字就自动出现中文,那就快了。但估计很难。或者靠声音指挥电脑输入也行。即便如此,还需要有人对照原文润色。谁解决了这个,谁就该得诺贝尔发明大奖。
13. 请问:现在是不是对成为“翻译大师、大家”已经没有兴趣?不渴望特别成就?
现在别奢望成所谓翻译大家了,大家外语水平都提高了,普及了,真正读译文的是外语不好的人,他们看的大多是热闹,只有少数人真欣赏翻译水平如何。因此,好好做自己的工作,对得起自己和你翻译的作家就好。除非你翻译的是众多人欣赏的作品,而且人家还在意是谁翻译的,你才有可能成大腕,但大师估计不靠谱,大师还应该是思想家和大作家和理论家。别想做翻译成大师,那很滑稽,don’t even dream of it.。
14. 请问:如何看待早期国家学院和研究所里工作的翻译前辈们所取得的成就?他们所带来的影响,有关注过吗?
岂止是关注,简直就是我文学生涯里的灯塔。计划经济体制内运作方式下,出了很多人才的,1950-1980年代,他们奠定了中国翻译文学的基础,功不可没。我们读的都是他们翻译的好作品,我由衷地热爱这些人,把他们看作是我文学上的指路灯,是精神父母一样的人,能认识他们都感到三生有幸。为此还写过很多采访录在《文汇读书周报》和《文艺报》上发表,后编入一本书《文学第一线》,我采访了几十位老翻译家,与他们对谈,其实是以记者的身份讨教翻译艺术的真谛,如果仅仅是个学生上门去,可能被拒之门外的哈。这批人确实是精英。但那个体制下肯定埋没了很多也想做专业文学的人才,他们没有进到体制内,就难以有机会通过竞争成名成家,有点“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惨烈感。没办法,计划经济就是这样会埋没人才的。
我在学生时代和工作后极力效仿他们。复制他们的成功之路。比如我就是看到社科院和北大、北外的名师们基本上是一对一翻译和研究外国文学,我也亦步亦趋跟着学,所以才专门翻译和研究劳伦斯的。社科院里李文俊先生专翻译福克纳,董衡巽先生专研究海明威,宗璞先生专门研究曼斯菲尔德,还有上海的草缨大师专门翻译托尔斯泰,等等,都是我的榜样。我幸运地复制了这个模式并靠自己的努力自己把自己“专门”了,但是业余专门。其实我也想过进社科院外文所当职业研究和翻译家,但1990年代他们说要收的是博士,让我去念个博士再去。董衡巽先生很好,说要不你去《世界文学》当编辑吧,那里也是外文所,一样的。但有领导说那也要我先读博士,其实是借口,估计就是看我不顺眼,后来去《世界文学》的好多都不是博士。我才不干呢,考博读博要花去我好几年时间,可我已经读了三年硕士了,居然那时中国硕士要读三年,是当专门人才来培养的,我已经很专业了,要知道英国硕士读一年,博士三年,不过比我多一年,而我在硕士后在文学翻译圈有了自己的market niche,就不想为读博士而考博士,何况我还不见得能考上,那就更浪费时间。文学本身很高雅,但做起来常常有个俗气的市场问题在里面,能有自己的market niche,也是做下去的前提啊,丢了这个niche,除非你很有钱,自己自费出版去或像某些当了官的人用公费出版从来出版不了的作品混迹于文学场里。于是我就准备永远业余了,宁可不图社科院的名份。干这个,其实很简单,只要你有天分和文学修养,一要自己能养活自己别吃软饭,二把业余时间好好利用起来,就别想什么升官发财的事了(这方面咱要示弱),你就有时间了。
15. 请问:什么样的翻译人才是优秀的、符合现代标准的?
我不懂。但至少应该是有高度的文学修养,至少中文写作要达到作家标准,而且最好会方言俚语,所学外文知识扎实甚至精通,对网络的使用要在行,电脑操作要熟练,对世界大事要关注,对其他艺术门类要多涉猎,是个杂家,最好能会第二甚至第三外语,等等。
16. 请问:你个人的翻译方法是?逐字逐句?整段理解再翻译?或其他
是整本著作先模透,然后是整段理解再翻译。
17. 请问:国内院校翻译人才有关注过吗?
据说很多大学办翻译学院,科技翻译和新闻翻译等可以这样,但文学翻译这么批量培养如养鸡场就比较滑稽。翻译如同演戏和运动比赛,教书的首先要是好演员和好运动员,然后心手相传,很古典的那种师徒型手艺和艺术。大工业化培养出来的只能是普通翻译,不是艺术。我不赞成翻译学院遍地开花,那会误人子弟。翻译人才的培养应该是交叉学科,还是在外语学院和文学院里设边缘专业,由好老师开必修或选修课,当修养和爱好培养,喜欢的慢慢就会自己做起来。如我们当年,劳陇师开翻译课,天马行空地讲,连中国古诗一起讲,很多人不喜欢,都被他的无锡话讲得昏昏欲睡,因为人家对文学和翻译都没兴趣,但作为一门课,学了考过了就行了。但无心插柳,他吸引了我等少数人,慢慢就听懂他的无锡普通话了,后来自觉研习,就自然做起来了。没这爱好,你揠苗助长甚至用工作机会吸引他,他会误入歧途。所以那些野草一样的翻译学院赶紧下马吧,别误人子弟了,这不是培养电脑打字员的地方。找几个高明的翻译教师开个翻译课程就很好了,愿意学的外文系或中文系的学生自然会投其门下。
18. 请问:通常在什么时间、环境里翻译作品?为什么?
要安静,静心,不要有打扰。
19. 请问:翻译其实具有一定历史作品,假如100年以后,后人可能会找到某本书,说这是谁翻译的版本,如同我们现在看前辈们的作品一样,有些用来考证查证,有些又被找出不妥之处,让它更好。
但愿如此。那是研究家和教书先生的事。我们当下的事是把自己做好,做最好的自己,让同时代人喜欢读你的译文。现在每五年就有一代新的读者出现,我们要争取hold住新的读者和出版人,让自己的中文有质感,随读者的水准提高而提高自己,一本书几年前翻译出来的如果再版一定要润色一遍,除了改错,还有文字感的改进,更洗练地道,更信更达,需要雅的地方则要更雅,就是你的译文要随着你的成长而成长,记录下你的心智变化轨迹,简单重印就对不起新读者,新读者也会抛弃你。至于有多少能流传下去,看你的水准,还要看被翻译的作家到那时还有没有人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