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翻译是否可以谋生?答案是:粗制滥造者可以,越是精品越难生存。
●消费品中真正的“精品”可以在豪华商店中标极高的价格,自有“大款”买;而十年乃至终身磨一剑的译作,能以与投入相称的高价出售,然后回报译者吗?毋庸赘言,这一情况不仅翻译为然,当然也适用于原创的学术著作。
前一阵见到几篇讨论翻译稿酬的文章,本想参加一些意见,因事忙,放下了。现在那些文章不在手头,只能凭印象。记得施康强先生和另一位长年从事翻译的老先生认为翻译稿酬与付出的劳动不相称,单凭稿酬是不能养活自己的。而另一位年轻人则表示自己日译8千字,算起来,月收入相当可观。根据我业余翻译的经验,这是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问题,不可同日而语,因此都有道理。
我非翻译界人士,但凭对这一行业现状的粗浅了解,可以说,在“性价比”(姑借用商品词汇)上倒挂现象相当严重。日译8千字,完全可以,甚至更多,那要看原稿是什么内容,译文要求如何。多年前,我有一位老同学是退休工程师,他告诉我,正在承接一些工程方面的翻译,多为进口设备的说明书,稿酬不菲。最有意思的是,每一个字都算在稿酬字数内,例如:1号螺丝母3枚,2号螺丝母4枚……而一套设备重复的零件甚多,还有,每隔几页就有类似“专利所有,仿造必究”的字样,重复多少遍,就算多少字。我听来简直不可思议,那位同学也觉得这个活儿轻松又上算。像这样的翻译,日译万字不在话下。不过并非每天每月都能不间断地揽到这样的“活儿”,所以,他如果没有固定的退休金是否能以此谋生,不得而知。
以上是比较极端的例子。普通一点的,本人就曾接到某些机构询问,是否愿意帮助翻译一些资料,稿酬超出一般出版社的标准好几倍,而内容比较简单,用电脑代笔,日译8千字未尝不可。但是内容单调无味。我更珍惜自己的时间,偶做翻译,只为自己感兴趣,认为值得翻的,而且文字对我有挑战性,译作过程有满足感、成就感。所以此类事一概婉拒。那是因为我不以此谋生。否则,既省事又赚钱,何乐而不为?
另一类翻译就是另一回事了。以施康强先生为例,他是著名的法国文学翻译,法文、中文造诣很深,译过多部名著。还记得几年以前十几个《红与黑》的名家译本擂台赛的盛事。《文汇读书周报》组织讨论文章,名家各抒己见,郁郁乎文哉!此类翻译是译者调动自己的中外文修养和文化底蕴,字斟句酌而成。如严复云:“一名之立,踯躅旬月”。一天能译的字数如何计算?又如杨绛先生译《堂吉诃德》,先学西班牙文,然后译出,十年磨一剑。此中心血劳动如何以稿酬计?
本人也译过一些文学名著。例如巴尔扎克的作品。粗读并不困难(许多形容词可以跳过去,或猜个差不多),翻译起来却非常费劲。一则因为巴尔扎克的特点是过细的写实描述,每个人物出场从长相、身材到衣帽服饰都一一细说,单是衣服面料的名称就足够查半天词典的。而往往衣饰与人物性格、地位都有关联,不得马虎。记得见到过傅雷先生自称他译一篇巴氏著作要查上千个字,心中稍平,他尚且如此,我只有抱着字典啃。另一难处是典故特别多,对欧洲,特别是法国历史不熟悉,望文生义,就要闹笑话。更要命的是此翁常常把真人真事与他自编的《人间戏剧》中的人物情节混在一起,因为他的人物都写活了,硬要读者当作真人。这又需要译者对巴氏其他著作有所了解。至于双关语、俏皮话,更是令人头痛。所以注解是不能省的。译文成稿后,自己看过多遍,每看一遍都发现错误或修辞欠妥。平均每天译多少字,其中查阅文献花多少时间,没有计算过。总之,以当时的稿酬标准,以此谋生是绝对不行的。
除文学翻译外,还有学术著作。往往好的译作与专业研究是联系在一起的。例如朱光潜先生的美学译作,又如前几年出版的苗力田先生主持的从希腊原文翻译的亚里士多德全集,等等,都需要专业研究很深的学养,非一般人可做,所费时日,又岂止十年磨一剑?对此类著作,出版社付多少稿酬?据我所知,有时因为此类书市场小,甚至需要倒付出版补贴才能出。大约十年前,毕生研究德国古典哲学梁志学与沈真夫妇,从德文原文译《德国古典哲学概论》,出版社还要译者自己包销数百本,令人不胜慨叹!另一方面,我也看到一些当红的洋人的学术著作,出版社为了赶时髦、赶时间,根本不顾翻译质量,因为作者有名,自有追星买主,读不读是另一回事。此类书的译文就像码在那里的一堆新名词,不知所云,无法卒读。据知情人告,现在有些翻译著作已经是电脑软件译的。方法是:第一遍先让电脑操作(恕我无法说明如何操作,因为我没有用过),出来的中文当然错误连篇,然后“译者”再捋一遍,改成可以读得通的文本。这样的速度岂止日译8千字!稿酬呢,以千字计,也不会低于高级文学和专业翻译,如果是市场效应好的,以版税计,那就更加优厚了。此风滥行,据说现在有些约稿方专门规定不接受电脑译稿云。
所以,靠翻译是否可以谋生?答案是:粗制滥造者可以,越是精品越难生存。这也许与方今假冒伪劣商品乃至有害食品之所以屡禁不绝有类似之处,盖因合格产品成本高而利润小,而消费者又欠“挑剔”,容易上当。但是又有所不同:物质的假冒伪劣产品毕竟有专门部门管,至少还经常有人关注,经常在“打”;而欺世盗名的译作却无专门部门管,偶有认真的读者写文章指出,却呼声极弱,大多无下文。另外,消费品中真正的“精品”可以在豪华商店中标极高的价格,自有“大款”买;而十年乃至终身磨一剑的译作,能以与投入相称的高价出售,然后回报译者吗?毋庸赘言,这一情况不仅翻译为然,当然也适用于原创的学术著作。
行文至此,想起曾翻阅《中华书局收藏现代名人手迹》,见到1931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