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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革:翻译玻尔全集的“怪人”

  在戈革看来,玻尔是一个孤独的人,而他自己也是,两个孤独的人在戈革的书房里相遇。

  戈革,科学史家、翻译家,1922年1月生于河北农村,曾就读于西南联大物理系(后转入北大),194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研究所,后长期任教于石油大学,现已退休。他是《尼耳斯・玻尔集》的独立汉译者,另著有《宏观电磁场论》、《尼耳斯・玻尔―――他的生平、学术和思想》、《史情室文帚》等著作。

  2001年7月,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决定授予他“丹麦国旗勋章”,以奖励他在研究丹麦20世纪最著名的物理学家尼耳斯・玻尔,特别是在翻译多卷本《尼耳斯・玻尔集》方面作出的卓越贡献。这一勋章也曾授予过翻译《安徒生童话》的我国翻译家叶君健先生,一般很少授予外国学者。

  他的名片上赫然印着:“一个被孤立的科学工作者。”我说你这样公开表达你的不满不怕它会给你带来负面影响吗?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本来就是被孤立的啊!

  在去他家之前,我就耳闻曾有电视台准备请他出镜,他回答:“你占用了我的时间,利用了我的智慧,所以应该向我付费。”采访结束之后我们闲聊的时候,他主动提起了这件事,他说你来采访我,是你求着我,咱们要把这个地位弄清楚。

  虽然他不是针对我,我还是禁不住正色道:“戈革先生,有个观点咱们可以沟通一下吗?被采访者和采访者之间是平等的关系,不存在求与不求的问题。

  另外,如果他是在得到您的同意之后才来采访您,这就相当于在两个人之间达成了协议。否则,就应该事先拒绝。“

  本以为他会不高兴地反驳我,他却只是嘿嘿地不停笑,不断说自己是个怪人,我想他不过是孩子一样自我中心的思维方式,却也孩子似的没有心机。

  写论文通过体育考试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日本人占领了我们的小镇子,在国民党政府工作的大哥把我和妹妹带到甘肃酒泉去上学。我给大哥写信问他哪门学科重要。他说:“都重要,你要普遍地学。”

  高考时我一心想以后当一个物理学家,学量子物理学。学机械工程出身的大哥坚决不同意。他觉得学物理没前途,容易失业。而且他的那些同事都说:“你这个弟弟怎么这么特别?听说他成绩很好,为什么不学工程呢?”当时正好是1945年抗战快胜利了,我说:“中国有前途我就有前途,中国没有前途的话,大家都没有前途。”后来,我三个志愿都报的是物理系。

  高中毕业之后,我考上西南联合大学物理系,在昆明上了一年大学之后回到北京。西南联大分为三所学校:清华、北大和南开―――去哪所学校任学生自己选。我们系的学生基本上都选择了清华,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同学上了北大,他是因为想转到数学系,我是因为害怕体育课。因为清华那时候要求严格,学生必须上课,不能缺席。而北大是松弛的,可以上课也可以不去上,只要考试过得去就行,尤其是体育。

  我从小就是个呆板的人,跳绳一次也没跳过去,拍皮球也不会。

  我在北大毕业的时候,没有体育课的分数。按照现在大学的要求,我肯定毕不了业,因为我这人眼睛不好,身体不好,脾气也怪。我去找大学管体育的老师,告诉他我缺体育课的分数。他说那你补考吧。我说我补考还是照样及不了格。他说那怎么办?我说我写篇论文吧,他同意了。

  我论文的题目叫《大学不宜学体育课》,我说大学需要学很多东西,体育课应该是自由课,学生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结果这个老师给了我八十分的高分,让我得以毕业,我至今感激这位老师。

  钱锺书写信只夸你好

  钱锺书先生与我隔了一辈,我读研究生时他是清华的教授,我们都很崇拜他,但我不敢去拜访他,因为我学的物理和他的研究不搭界。

  但他的第一个研究生乔宓是我很好的朋友。乔宓知道我从50年代就开始学刻印,就让我给钱先生刻了几枚印章。钱先生非常高兴,说要请我吃饭。但那时候乔宓刚好下乡支农去了,我想那就等乔宓回来再说吧。但后来忙忙碌碌,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钱先生。

  我在翻译玻尔的时候,遇到玻尔喜欢提起的一个中国故事:“三个人去尝醋,佛家说其味苦,儒家说其味酸,道家说其味爽。”我写信去向钱先生请教,他也不知道这个典故出在哪儿。1992年,我在丹麦曾经发表过一个演讲,提起这个典故,我说连我们国家最有学问的人都不知道它的出处。

  那个时候因为信件常常惹祸,别人给我的信我都是看过就撕了。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突然想保留一些钱先生的手迹,就托她女儿转送给他两本我翻译的书,又刻了两个印,请他在一本空白册子上写点东西。

  只是过了没几天,他就在册子上写满了诗邮寄给我。我曾经把自己写的诗寄给他看,他回信夸得不得了,说我的诗写得超过了专业作家。我当时很高兴:“这么大的学问家都称赞我呢!”后来我才知道,他对别人也是这样的。这也许是他们老一辈人的一种世故,有毛病不给你指出来,只夸你好,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礼貌。

  他80寿辰的时候,我送了他四件礼物:一张照片,拍摄的是玻尔房间里的一个塑像,这个塑像的作者是丹麦最有名的雕塑家,他雕的是一个拿着酒杯的希腊神话中的仙女―――我的意思是我向他敬酒祝寿;一首庆寿的词,其实它是我在张伯驹80大寿时的旧作;一个据说是国内只有三四份的碑帖拓片,我的那张可能是假的;还有一个古璧。我觉得这四份礼物都不是一般用钱能买到的。钱先生写信来批评了我:“你怎么也跟那些世故的人学着送礼?这个璧太宝贵了,我就先当一个老保管给你保管着吧。”

  性格“怪”遭受排挤

  从大学毕业之后,我就知道我当物理学家的梦想要破灭了,因为我不服管,一向都是受排斥的人。这可以从我上中学的时候说起。我在中学是勉强毕业的,功课没有问题,但学校认为我不守纪律,要开除我。有一次我们上数学课,快下课的时候,老师说:“我有个问题跟你们说,国民党正在大量发展党员,你们只要举手就可以入党。”好多人都举了手,就我没举。老师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愿意当学者,不愿意入党。”这句话在当时是犯忌的,幸好老师没有追究。但是到了“文革”,工宣队非得说我是国民党,天天要我交待,我把这个故事讲出来,他们却不肯相信。

  后来我当了老师,因为我喜欢的是理论物理学,和实验不搭界。学校要我必须会做实验,我不做就说我是不学无术。我们物理教研室的副主任不是学物理的,原先不知道是在什么学校学电工的。每逢教研室一开会,他就说:“理论应该联系实际!现在咱们这些学物理的人里面,有的连电阻都不认识”

  当年的电阻和现在的电阻不一样,那时的电阻上面没有标字,电阻大小是按颜色来区分的。我不做实验,不认识各种颜色的电阻是代表多少欧姆(电阻的单位)。那个人就经常提醒我这个缺点,我觉得他就是借这个来打击人。我心里想:“要论认电阻的话,小杂货铺卖电阻的小伙子最懂,这算什么学问?”

  “文革”一到,我马上成了我们全校的重点,因为他们总认为我有点怪,事实上我是挺怪,我会作诗,喜欢文学,喜欢猫,喜欢刻石头,和一些物理圈子之外的人有来往……

  学校规定说老师对学生要严格要求,所以我就遵照规定,给学生的试卷打分打得苛刻。学生对此很反对,他们平时不说,闹起来的时候就说我是故意整工农兵后代,对他们有阶级仇恨。还有一段时期,本校的老师是从学生中提拔上来的,他们有几门课都不懂,就要我来教。

  那个拿电阻找我茬的老师曾亲口对我说,对这些老师要严格要求,到了“文革”的时候,却说我不但整学生还整教师。

  “文革”开始后,大家都不理会我,好像我是一个不可接触的人一样。有一段时间,学校又用得着我们了,让我们重新回到课堂上。一天,一个人叫住我:“戈先生,你回家过年吗?”我说我没有家,那时我们一家四口分散在四个地方,最近的两个人之间都相距几百公里,的确是无家可归。结果我的话被举报了,说我对“文革”有成见。

  “全世界都不重视玻尔,尤其是中国”

  1985年是丹麦大物理学家玻尔诞辰100周年,作为玻尔全集的汉译者,我向物理学会提出应该举行纪念活动,但后来他们开会时却借故没有让我参加,全世界举行庆祝会的时候,我也没被列入中国派出的代表团名单。1988年,我向石油部申请到资助才第一次去丹麦,去了发现,丹麦人没有因为你不懂电阻就看不起你。

  我余下的工作任务是翻译剩下的两卷玻尔文集。从上世纪80年代玻尔全集开始出版,我就一本一本地跟着翻译,至今我已经翻译了10卷,第11卷他们编了10年还没编完,前不久来信说又增添了一卷。

  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我在苏联的权威刊物上看到有文章批判哥本哈根学派,批判玻尔这个人,说他是唯心主义者。我那时对玻尔不太了解,当时觉得应该把他的作品翻译过来,让大家知道他是何等反动。我就写信给商务印书馆,问他们要不要出版玻尔的译作当作批判材料,他们同意了,我就翻译了三本玻尔的书。

  可是,越翻译越觉得不对劲,我觉得玻尔不仅是个很伟大的科学家,还是个很伟大的人。但是他的哲学思想太难懂了,很少有人能懂,所以全世界都不重视他,尤其是中国,玻尔文集从第三卷开始都是依靠国外的资助才得以出版。

  去年的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李政道的演讲,他说起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提到了爱因斯坦、海森堡,居然没提玻尔!我作为一个科学史家,知道这个原因。

  因为玻尔不仅是一个物理学家,他更是一个哲学家,他的研究是笼统的,和别人的眼界不一样。更何况,李政道他们和玻尔隔了好几代。

  今年是世界物理年,全世界都要举行庆祝。某些无知的人只知道庆祝爱因斯坦发表相对论100周年,不知道今年还是玻尔诞辰120周年和海森堡提出量子物理学8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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